愚人呓语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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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海曙作品摘录

2020-09-12
金海曙作品摘录

写在摘录之前

金海曙,一个1995年左右开始发表作品的可谓是当代文坛最名不见经传的作家,甚至在多年后几乎已经脱离了写作者这样一个身份。

对我而言,通过《作家》与之相遇本身就是一个巧合。如果说刘索拉还能凭她那本《你别无选择》在当代文学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那么这个仅在于坚、韩东这批第三代诗人和晚生代作家群体所组成的小圈子中“暗地流传”的作家注定会被每年能够生产出超过3000部长篇的当下文坛所遗忘。在一次更名不见经传的访谈中,我们这位无名的作家摹绘了他自己的写作在自己心目中的定位:“我写得是漂泊不定的精神状态”。对此,他的好友,同为作家的李冯的描述似乎更为全面一些:“他笔下的日本并非是日本人的国家,也不是留学生眼中的日本。它似乎更像是一个具有人类普遍性的精神世界。在其中,人物都是迷失且潦倒的;人与人之间试图彼此接近,但却难相互理解及温暖;时常有暴力性突发事件发生,意味着人对自己生活的不可把握。”“人人都似乎想紧紧抓住自己的生活意图,可由于这些意图间的无法沟通,人们对生活理解的荒谬与这荒谬导致的疯狂便毕现无遗。”

在我这里,如果要用几个词来描摹金海曙作品在我心目中的形象,那么它们大概如下:悬浮、漂泊无依(孤独和疏离感已在其中)、颓丧、无奈至极、无时无刻不渴望着结束自己所处的状态却又因为惯性而陷入一次又一次的再度悬停。李冯有一篇小说题为《在天上》,这三个字能够很好地概括这位哲学学士作品中人物所处的境遇。

诗人于坚从他的文字里看出被刻骨铭心描摹的“孤独、绝望、无聊、爱……人生的基本感受”。正如他对真实的无比重视,他的书写也同样具有“紧贴地表飞行”的面貌。在另一次名不见经传的的访谈中,他不无绝对地指出:“如果你的作品没有对生活的认识,你就不可能改变任何人,只是一个文字上的美文的标本,这有什么用啊,这是最没用的。”事实上他的文字也确如他在每一次谈话录中所表现出的那样,放荡不羁且颇显幽默,但这并未给他的作品带来轻浮感,相反,在阅读的过程中你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在荒诞无聊的现实生活中所不断进行的挣扎,那感觉就像一个人在荒漠中不得不用游泳的姿势逃离,而他对此却用尽了全力。他的友人曾这样说:“海曙形容自己的一生是破碎的,不走运的,无意义的,然而正是写作使这种琐碎,不走运和无意义得到凝聚和升华,因此,在他身上,写作显示出了不可替代的拯救的力量。”至少,从他留下的算不上多的文字中我们确实能够看出文学对他所施以的“拯救”力量。


摘录

《等待天堂的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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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空无一人的感觉让我受不了,沮丧让我受不了,桌面让我受不了,电视机让我受不了,周围没有一件让我受得了的东西,我需要找点东西来拯救我自己,我需要有一点点安慰。我知道世界上有很多东西都足以安慰我,能让我舒服,能让我心平如镜,毫无怨言,但凑巧的是这样的东西我手边却一样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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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她,知道她正在往一个沮丧的洞里掉下去,我看着她一点一点地往下掉。这是一件没办法的事,这种事情谁也没办法。

......

别不看我了,芳芳的声音从电视的声音里插进来,别不看我啦,说着她就哭了起来。我觉得很荒唐,我想我前天晚上睡在车站时也是这样的,周围是一片茫茫大海,怎么抓也抓不到一根有点承托力的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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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很疲倦,生活中连续的亢奋和沮丧都让我疲惫不堪,困得要命。我看了看眼前的这个女人,一天前她还是一个和我毫无关系的人,现在我们却搞在了一起,彼此安慰,像两只邂逅中相互舔来舔去、失魂落魄的狼。这种日子是难以命名的,我想,世界就在我们身边静悄悄地溃烂,每个人都是一条孤独的河流,幻觉一而再再而三地闪现,然后重叠在一起。

没有什么是真实的,这世界无非是一些误会的累积,我在这些垃圾中已经辗转漂泊了多年,现在我迫切需要把自己安顿下来,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我需要的只是一个小小的空间好把自己放进去。我相信我会在我的屋子里一直睡下去,直到有一个好梦出现我才会醒过来,或者是醒在另一个梦里。我真的希望能在一个好梦里醒来,轻轻松松,毫无负担,再也没有什么胡思乱想来骚扰我,所有骚扰我的东西都不翼而飞了。我坚信上帝不会遗弃任何一个期待好梦的人,肯定会有一个无限美好的安慰落到我头上。

《鸽子!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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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正感兴味的是那边的世界,这个世界我已经呆够了。没有签证、没有钱、没有工作、护照过期;而在那边我却能够俯视我自己,我不需要签证、不需要钱、不需要工作、护照过期根本就没关系,我有一种凌空飞翔的解放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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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窗前,眼中满噙着泪水。我一个人站着,站在窗前,看着世界上所有的一切,又对一切视而无睹。我只感到疲惫不堪,我觉得自己在脱离开自己的身体,一直上升到这座公寓的楼顶,在公寓的楼顶上走来走去。我已经好几天没睡了,睡眠对于我只是意味着把眼睛闭起来前思后想。一个下雨的夜晚,我甚至听到雨点在铁皮楼梯上滴答滴答地往上走,走到我的门口,走到我的床前,然后就在我的床前滴答滴答响个不停。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干过了什么。仿佛我生活在时间的外面,像另一颗星球上的植物,莫名其妙地被移植到了这个世界上。公寓里乱七八糟的小动物、博士的死、蓉蓉对我的关心、警察、失眠、从门底下塞进来的色情广告,所有的一切让我手足无措。这时我才明确地感觉到,我必须摆脱这种状态,必须拯救我自己。

《鼾声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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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的鼾声正像是一根愤怒的生殖器,直挺挺地竖在我的头脑里。我无话可说。没有我发表意见的余地。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们每个人因时因地都会偶然地处在被强奸的位置上。这种事情一点办法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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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只是想家,想鼾声,想把这个无处可去的夜晚解决掉。在这几个想法里我今天晚上特别想的就是想要有个家。要是有个家,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家是什么?一间安静的屋子,四面隔音的墙壁,一张太平无事的床和一个沸腾的开水瓶。我真的很想家。来吧,家。我在内心呼喊它的心情像婴儿呼喊着一个奶水丰盈的奶,沉甸甸的、平和的、富有人情味的奶。哪怕它是橡皮的、代用的、骗人的。

《香椿里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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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玫三十一岁,尚未结婚,过着一种说不上是快乐还是忧伤的日子。这样的日子无从评价,很难描述,因为这样的日子只有她自己才能领会到奥妙。别人从外面看是看不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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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玫并不是想要找什么麻烦,但自己目前的情况总是应该解决的,目前的生活不能说是一种正常的生活,她希望生活中发生一个机会来把情况处理好。

......

而且自己目前也迫切需要一个生活的目的、生活的重心。她觉得自己目前的生活完全没有重心,轻飘飘的随时会像一只风筝飞起来。也可能不是像什么风筝,风筝飞起来的时候,那根线在手上还是沉甸甸的、有重量的,自己目前的生活只能说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它虽然越飞越高,但总有一天会一头栽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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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玫从来没想到一件事情在没有人可以商量的情况下,竟然会让自己的孤独达到空前的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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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玫的心里空空荡荡,脚下也空空荡荡,在这样的状态里,所有的一切都不可思议又非常真实,这种奇怪的感觉让她想要哭出声来。

《深度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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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一旦精神放松了下来,就会长久地放松下来,我没有匆匆忙忙去生活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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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逐渐有了一种被生活鸡奸掉了的感觉。虽然我过了这样长一段平静的日子,觉得这样的日子还不错,但一个瞬间,我又觉得这种生活非常虚无,我已经过够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选择上了这样一种日子,它看起来挺不错的,实际上却是一团狗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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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进入了这种毫无希望、麻木不仁的生活?我现在成了一支没有准星的枪,或者是从这样一支枪中飞出去的一颗子弹。它飞出去后,并不是按照原来设想好的弹道呈抛物线地飞向目的地,而是进入了一种纯粹自由的、失重的状态。我是在一片汪洋大海上毫无方向地生活,在我说话的时候,声音一离开我就消失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自由的日子是有重量的,它沉甸甸地,像挂在我心上的一个小小的装饰品。这种情况使各种幻觉、欲望、情绪纷至沓来,没有片刻的稳定。我仿佛是在铺天盖地的小商品中过日子。它琳琅满目,看起来很充实,但同时又是一片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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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雨好像是在我的心里下着,四周是漫无边际、下个不停的雨水。虽然现在我是坐在干净的被子里,给我的感觉确实我正坐在在一个莫名其妙水塘里,一整天的日子都变得非常潮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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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我过的是一种轻轻松松的日子,在生活的表面轻快地滑行。我喜欢这种表面上的滑行。自从离开那个可恶的房东老太婆之后,我就生活在肤浅之中。这样就很好。但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我的心情一团混乱,我像被命运里伸出来的一只手一把揪住,它要把我揪回到无休无止的疲惫和混乱中去。

《非法滞留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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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日子需要一个结局,无论它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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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振作精神,和她碰杯,然后生活会好起来,会有意义,会有一点点真正的爱和一些小心翼翼地欢乐。“爱?”小娣不由得目光一闪。是啊,他喝了一大口酒说,是啊,要有点这样的东西。小娣笑了起来“你们有吗?”他也笑了,没有,他说,这个东西成本太高。

今天他喝得不少,和那些蠢货在一起度过了难以想象的一天,没有一个人、一件事、一句话是让他舒服的。这是一个无聊和垃圾的年代,发财和钻营的年代,下流和操屄的年代,到处都是狗屎和垃圾,你甚至说不出还有些别的什么,他想,除了狗屎和垃圾,你还能举得出别的例子吗?在这个年代里,好人就必须受苦。他什么也没说,他不希望把自己的阴暗心理再传染给另一个,一个在他疲惫不堪时还能够说说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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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时候他真的想让自己彻底放松,然后一头钻进对面小娣的身体里。在那个松软湿润的通道里一直深入进去,然后就在那里找一个合适的地方住下来。这与其说是一种愿望,不如说是一种对疲惫的屈服,在长年累月积累下来的疲惫中人往往容易做出错误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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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他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如他自己所希望的那样生活,现在他忽然间明白了这只不过是一个妄想。一个人的命运在他出生的那一刻就被注定了,他想,意志在生活的轨迹上只是一种点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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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不出自己到底在怀念什么,是怀念曾经有过的家吗?家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前妻瘦小的身影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吐了一口唾沫,先把脑子里的阴影也一起吐出去。已经老了,他想,漂泊的生活很容易就会把人压垮,它会让你失去敏锐的洞察力、坚强的神经和对生活的亲近感,这种日子甚至会让你彻底阳痿,只有真正的白痴才能够无所畏惧地生活。但这个想法并没有使他得到多少安慰。即使在三十刚出头的时候,日子比现在要艰难得多,他曾经在一个搬运公司里通宵达旦地干过,但那时他从未感觉到现在这样难以言喻的疲惫,这是一种从心底里升起来的疲惫感,他睡得越多,这种感觉就越深刻。

《日常生活里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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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酒吧里气氛不坏,钢琴曲和弹钢琴的姑娘都很对头,但所有这些都和他毫无关系,他有一种置身局外的感觉。不仅仅是在这里,他想,在这家酒吧,甚至在其它所有的地方,在电车上、在路上、在床铺上,没有什么东西和他发生过真正的关系,所有的东西都他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距离。他把酒含在嘴里,感觉着它香味逐渐消散的过程,它在逐渐变成一种苦涩的液体。多少年来,生活就像这个女人反复谈论的高涅克酒的商标,那样雅致、那样虚无、那样莫名其妙的遥不可及,像一条河里不停晃动的一棵树的倒影。

他坐在沙发上,柜台那边一个酒吧女郎无所事事地向他们这里望着,弹钢琴的姑娘正起劲地弹着“昨天,再来一遍”。而他却前所未有地感到孤独和冷漠,这是一种冷漠,他知道。他四处看看,想要找到一个更实在点的、更有意义的东西,当然,没有什么东西是有意义的。

注:

摘录文章均来自1999年海天出版社出版的金海曙短篇小说集《深度焦虑》;

访谈录内容均参考“豆瓣小组:金海曙”整理汇总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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