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人呓语集

愚人呓语集

致可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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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9-02
致可乐

可乐病倒了。

当要诉诸笔端的时候我却依旧如此不争气地只能陷入沉默。要如何才能把种种随风、黑夜、光影侵入胸腔的情绪呕出从而让自己不再长时间地在窒息的边缘中游荡?要如何,才能把种种混杂着闪烁其词的词句、飘忽不定的眼神、不自然的苦笑还有类似数不胜数的“表情”刺透,从而抵达那在巨大空洞中一声不响亦不发出任何光亮的高密度的心核掘出,继而捅破,让一切不再沦为某种可悲可鄙的掩饰?

一圈又一圈,宿命论从未脱离它的轨道,并总是在最佳时间点精准地投射到地表每一个需要它的人身上。似乎只有它才是一切解释权的终极把控者,除此之外,我们别无它法。

是啊,命不好,猫藓、杯状终身带毒、猫瘟到现在的传腹,面对一路走来清清楚楚摆在面前的事实,谁还能说些别的什么?

年初你罹患猫瘟的时候我一度已经做好要失去你的准备,跟所有成年人在孩童面前所做的拙劣的掩饰一样,那天夜里躺在床上的时候,我不住地想,你只是马上要在一个美好的月夜,跟历史上所有即将开辟一片属于自己天地的英雄人物一样,踏上了属于自己的王道征程。这条沿着铁路轨道不断延伸的冒险之途就像七十多年前凯鲁亚克一跃而上的拉链头一样,预示着前方未知但绝对丰盈的未来——你将亲自越过华北平原西北侧的太行山脊,一路向西,踏上张骞昭君曾走过的古路,在每一个盈盈如水的月下短暂回眸,然后继续餐风饮露风雨兼程,就跟你的好前辈脱脱迷失一样,作为一个不为人知的“前朝的世子”,“流水一样”,赶过去收复属于自己家族的前朝故土,然后继续领兵帅将,征战四方。不过,也可能只是沿着我们即将在某个花园里为你备好的空间,向地壳、地幔、地核、地心逐渐开掘,并在沿途向历史岁月中不同时代的前辈一一致敬,就凭你每天夜里捉迷藏时展露出的精力、速度和发怒显淫威时咬我用的巨力,你的前途成就至少要比“蛟龙”来的更能令人啧啧称奇。

我都想好了,一个又一个不眠的夜里我为你勾勒前行或深入的路线图,通过你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一同领略连我都没见过的沿途风光。但你没多久就爽了约,就跟你从未履行过剪指甲前约法三章一样,凭借自己顽强的生命力戳破了那张盖了爪印的A4纸。这样,你没见到自己即将统治幅员辽阔的疆域,我也只好继续每天定点定时为你奉上“贡品”。不过,同为家里蹲,我们相安无事,都觉得爽约甚至比征服战争里的打打杀杀和长期旅途的舟车劳顿要来的更好,然后我满心欢喜,为你奉上另一张约定为无限期的“不平等条约”,并期待就这样玩物丧志不思进取地履行下去。谁也想不到你会再耍一次赖。

谁也想不到。

我缺席了那场判处你继续完成“世子的遗命”的宣判仪式。古人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又说“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依”,马克思却说辩证法得跟唯物主义联系在一起用,这玩意是考试的正确答案,从小到大,人们无一不服膺于它,我从不敢自命不凡,视自己为例外。我不知道你是否在偷着乐,为再次让我们焦头烂额,全神贯注于你的一举一动,为自己终于能踏上履约之途,乘桴浮于海,去寻那海外仙山。是不是我总摸你的肚子还有尾巴,是不是因为我在你眼巴巴望着书架上的玩偶鱼的时候从来都无动于衷,是不是因为每次母亲喂你毛条我总是恶狠狠地制止,所以你又一次这样失信于我?悔不当初,倘若立志研究的是语言学,我就能早点从音值音调音高音色还有别的什么指标里分析出你每一声低吟的详细含义。

他们说话的时候,我没有抬头,似乎这样就能让这些以后一定会不断重现的瞬间不印刻在我的脑子里。他们嘴唇张动,我总觉得有一种解脱感潜藏其中,也发现自己陷入近乎麻木的地步,发现疲倦裹挟下的无力,似乎在每日不断重复的枯燥生活,毫无进展但却不断重复运转的“超稳定程式”之下我已经丧失了情绪波动的余力。语言真是个好东西,它配合面部表情、肢体动作构建起一层厚重的外壳,好像这样人人就能相安无事、天下太平,我们将一切超出度的情绪摘出,扫入为它准备好的麻袋——它们身披“温柔敦厚”、“合理适度”诸如此类的骇人标签,无论这一行为本身是否是我们“有意”为之的,它总是条件反射般出现,然后贯穿名为“日常”的方方面面,从而让我们在事无巨细的生活进程中安稳前行。语言以其不容置疑的魔力瓦解着“真实”,将它们统统风轻云淡地带走,留下一地碎屑供我们拼凑,复写,继而表达“真实”,我们就这样耽溺于自我欺骗,抽不出空去看一眼近在咫尺的“渊薮”。多好啊,这些你都不会,多好啊,这些你都不懂。

我料想,自你启程以后,每一次秋风起时我都将会不断回忆起你出发前的模样,那时你或许会用后两只脚支撑着全身蹲坐在地上,用两个水灵灵的大眼久久地望着我,似乎是在说“啊,再会了,我的臣仆,我将永远把你铭记。”也可能因为睡得不够头也不回,一眼也不看我,只用喵的一声向我宣喻自己将越行越远,此后我们一别两宽。每一次阳光从南边窗户照进屋子的时刻,我都将不断想起你蜷卧在诺大房间中曾临幸过的每一处卧榻的模样,想起你一次次将“僵硬”从我脑海中剔除并换上“灵活”时伸直身躯的模样,想起你柔软细密的毛发,想起你身上经久不散的沐浴露的香气还有所积聚起的阳光的气息。每一次霞光满天的时刻,我都将想起你为了引我去喂你食物时发出的奶声奶气撒娇般的叫声,想起梳毛刷从你崎岖不平的脊椎与光泽浓密的背毛上梳过时的触感,想起你绕一个大圈去喝水然后用前脚掌在瓷砖上不时刨动的憨态。自然,我不会忘记你头枕靠在前爪上蜷缩着入睡的样子,不会忘记你全身舒展重现“长毛大虫”本色的样子,不会忘记你头靠在纸箱上渐渐入眠的样子。夜色初上的时候,你终于展露出思考者的本色,长久凝望窗外,俯视众生,或者你愿意我承认你只不过是想一跃而下,逃离这人造的囚笼,进入那真正能让你大施拳脚的广阔天地。但这一切都是自那以后才出现在我脑海之中的,因为你已远去,就像我伸出胳膊拦住你去路时那样,优雅一跃,踏上属于你一个猫的冒险。

我以为读过一些书,就能变得比原来成熟一些,不至于面对生离死别仍旧陷入追悔莫及的境地,但就像我用自己的人生一遍又一遍印证的那样,获悉从来无法代替经历,只有后者才是刻骨铭心的。所以我仍不能免俗,一次又一次思考,如果早一点发现,早一点去工作,早一点,再早一点,是不是就能预防你感染,就能为你提供足够的治疗费用而不至于让你罹受这般痛苦,不至于踏上那你从未做好准备的“世子的旅途”。但我没有办法,就像我们没有办法一样,因为这份某些家庭不足挂齿的耗费,对一个渐趋年迈衰朽的工人家庭而言远非咬咬牙就能承受。我只能为自己的自私,为自己作为人的自私而感到愧疚,是我辜负于你,是我背信弃义,这一次,是我撕毁了那张我们说好了的契约,不是你。

事已至此,很难再有转机。我甚至不知道是否应该在你启程的时刻到场向你告别,甚至不知道在你将离我越来越远的这些天如何面对你。那么至少请允许我祝愿你——以最卑微的姿态,在赴那场只属于你这位“世子”之约时,将痛苦、不安、焦虑、悲伤留在沿途各地,好让后来的我有朝一日以此寻你,继续完成那份曾被撕破的约定。

这一刻,我只想再多看看蜷卧在椅子上的你。